(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黄纪苏/文
前不久,参加了一个生态文化考察活动,去了海南的几个地方,在海风中一边看一边想。这些年,国内外形势发生不小的变化,我自己的思想情感也有了一定的转移,一直想做做自我盘点,感谢组织方提供了这样一个特别的角度和难得的机会。
【资料图】
当年与当今
地球是人类的共同家园这没错,但它同时也是丛林出身的赛道。赛道就意味着有晋级有出局,比的是速度。太远的过去就不说了,近代历史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物竞天择,世界是飞毛腿的。为了最大限度减少阻力,赛手几乎是裸奔,没有谁会穿晚礼服百米跨栏。晚礼服不是不可以穿,但要拿到奖杯之后再穿,最好祖孙连续拿了三代。这就是“贵族”的意思,该有的都有了,只剩下养花养草、言心言性。还没拿到奖杯的普通人,购房首付、奶粉费、托儿费、医疗费都逼债似地堵门口,对于他们,钞票比什么都赏心悦目。这是我十几年前的基本想法或情绪,那时中国正在赛道上做最后冲刺。
我当年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国际间竞争,基本立场是民族主义。至于社会内部,我一方面厌恶“臭它江河、鼓我钱包、在祖国作案、去别国生活”的一众精英,另一方面对眼里只有滇金丝猴、北极熊宝宝的环保主义也不以为然。这些见于2000年初写的舞台剧《我们走在大路上——近三十年的社会心理史》以及 2007年和德国文化参赞的谈话(收入拙著《与精英保持距离》)。
这些想法最近几年有了变化,因为世界变了。
说世界变了,主要是指中国在世界中的位置变了。强国是中国近代第一任务,这个任务要求大家少废话、多挣钱、勤磨刀。这个任务如今完成了么?看看这几年的经济总量,再数数中国的军机军舰,还真不敢说没完成,这是我当今与当年感受最大的不同。如果强国工程已基本完工,那么包工队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奔下一个任务了?
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从强大国家到伟大社会
强大的国家建成后,就该筹备伟大的社会了,我是这么想。“伟大”当然是定高了,但高有高的道理。那么,“伟大”的社会应该是啥样呢?我随便说几条,一二三不算数。
其一,社会成员普遍心平气和,而不是要准备随时干仗的样子,不是扶倒地老人就像拆卸定时炸弹。中国以往几十年经济高速增长,社会关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怨气沤着戾气,戾气透着杀气,或是为着点鸡毛蒜皮的争端把公交车弄到江底,或是砍进八竿子打不着的幼儿园。
其二,社会管理只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不高也不低,因为逢“低”必高。管理者用不着拿自己比仆人,只要别一出行就封路限行,让那赶飞机高铁、送家人去抢救的被管理者急得快要自燃,就相当OK了。
第三,管理社会要基于真实的信息,让实话实说成为一件轻松自然的事情,不能严重得就像捐肝捐肾甚至毁家纾难。亩产三百斤就报三百斤,交一百斤公粮够了,如果非报一万斤,那就要交三千斤公粮,不饿死人老天都不答应。
第四,社会要有活力,这活力主要来自亿万民众的首创精神,即他们对好生活的天然向往加上现代化赋予他们的各种能力,法治的框架内应该是一个鸢飞鱼跃、风生水起的所在。
要建成一个差不离的社会,中国还差着一截,且有得跋涉呢。
《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 邓英淘经济改革文选》
邓英淘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年12月
环境与工业
伟大的社会当然还少不了美好的环境。以往急急弄钱、霍霍磨刀,顾不上环境可以理解。如今到了这个海拔,再不提升环境的地位,还拿公共空间当公共厕所就没道理了。近些年上上下下都在说气候变化,碳中和、pm2.5、垃圾分类,也做了不少事情。做的方式方法、得失利弊可以讨论,但大方向没错。最起码,有了钱惦记着把环境弄弄好,总比有了钱就想打仗强吧。
说到环境问题,很多人都会想到工业,他们觉得工业是主要的麻烦制造者。环境人士往往带着一些反工业化、逆现代化的情绪。这情绪有道理也没道理。
就以环境问题的大户——垃圾为例吧,垃圾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垃圾的制造,一是垃圾的处理。垃圾早在没人类的时候就有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愈演愈烈。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生活垃圾都是扔给大自然慢慢消化,人口集中的地方如城市特别是都城,会有一些人为干预,据说商代谁把垃圾倒路上就剁谁手。拿剁手当办法,可见当时处理垃圾实在没什么好办法。古代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或许还有一层功能,就是在“秽恶”的大环境中割据出一方鸟语花香的小环境。“瑞脑消金兽”的残灰不可能普惠到清宫全体人员,但有专门的恭桶及粪车,中央政务区核心部分的卫生根本不用后人操心。可以说,前现代解决城市的垃圾问题,多半靠城市的分裂,也就是阶层的分隔。
前现代的英法各国首都也没好哪儿去,几十年前我读过一本人类学家写的小书《文明与野蛮》,谈到这方面的情形,谈得十分有趣,吕叔湘的译笔也上好。但随即工业革命所发明的技术、所累积的财富、所联手的市场经济、所推广的平等进步价值观,使公共卫生如污水处理有了根本的改观。《资本论》包含了不少转折过渡时期的相关内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翻翻。
这次去海南,参观了三亚的垃圾处理厂,有个车间的主体是好几层楼高的大玻璃罩,里面的龙门吊车在搬移群山般的垃圾,完全机械化,基本自动化,而且因为玻璃罩内负压,人在罩外操作或参观基本闻不到什么。我若干年前去过北京东边的高碑店污水处理厂,还差一里地就以为近在咫尺了呢,回来皮肤上起了一片丘疹,那里还有工人在用猪悟能用的那种大钉耙扒拉垃圾。三亚建厂采用了更先进也更安全的垃圾焚烧发电,成本估计低不了,政府不援助怕是很难。但政府把钱花这上边,要比花在其他莫名其妙的地方值多了。
一边走一边想着一位朋友(张木生)说的“现代化的问题还得靠现代化来解决”,说的真对。岂止现代,古代收拾不了的城市生活垃圾不也是得靠现代化(工业化)解决么?
垃圾与人性
现代工业能大包大揽,把现实的垃圾都处理了固然是好,减少垃圾的产生,岂不更好么?相当多的厨余垃圾出自中高档饭馆的一桌桌盛宴;相当多的纺织垃圾出自中高端家庭的衣橱或衣帽间。几乎筷子都没碰过,身子都没挨过就成了垃圾,一出生就往生,可真够冤的。这些不必要的垃圾,它们的产生固然有产业的需要、市场的助推,总根子却在人类更恒久、更根本的社会关系那里。这就说回到文章一开篇就提到的竞赛或竞争。如今消费不足、经济不振、许多企业都关了门,谈论不必要垃圾不合时宜,但我们的关注原不在一时之势。
竞争不自人类始,整个动物界都在一刻不停地竞争。动物的竞争有几个特点:
(1)主要满足生理需求;
(2)简单重复;
(3)数量绝对。
它们没食物就抢食物,没配偶就抢配偶,抢够了就不抢了。作为高级动物,人类的竞争也包含了动物的竞争,但后者的比重越来越小。
较之于动物,人类竞争更上一层楼,成为——“比较性竞争”。它也有几个特点:
(1)满足人与人比高低的社会性需求;
(2)不断累积;
(3)数量相对。
比较性竞争听着陌生,但跟平常说的“攀比”意思相近:张三开上了捷达李四就非得来辆本田,李四开上了本田张三做梦都是宝马,张三开上了宝马李四直奔悍马,要不是中途被纪委双双带走,这场比赛会从陆地发展到水上天上。
事实上,许多重要产品如电视、冰箱、手机、轿车一个接一个地从少数上层的奢侈品普及为广大中下层的必需品,其流行的过程不妨理解为出人头地的不平等运动与不甘人后的平等运动前后一体、首尾相接的社会轮回。比较性竞争一方面以其水涨船高、上不封顶的相对性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动力;另一方面,作为影响环境资源的最大社会变量,又病态地透支着资源,疯狂地压榨着环境,再不拦着点儿,地球非被折腾得只剩地幔不可。
比较性竞争在外属于最根深蒂固的社会关系,在内(比较欲求)属于最基本的“人性”。要“争气”、要“出息”、要“出类拔萃”、要“活出高度”,几乎跟饿了想吃饭、到岁数就琢磨异性的“兽性”一样不屈不挠、不择地而出,老子、庄子、耶稣、佛陀齐抓共管也管不过来。
这是不是说问题就无解了呢?那倒也不是。同为争心,却可以争不同的东西。人类竞争把经济、财富、贵重物品、不可再生资源作为主赛场,把财富价值观捧为至尊,是和特定历史时期、特定物质生产水平挂钩的,并非四海攸同、万古不易之道。我们跳广场舞的都是最普通百姓,有些舞友但凡觉得哪支舞自己比较拿手,就会从后排跑到前排甚至 C位一展风采,于是后边就有人嘀咕她(他)“老想拔创”、“又抖骚了”。这样的拔创、抖骚虽然跟富二代把百万豪车撞成一堆金属加脂肪同属争强好胜,却极少消耗资源,不大破坏环境。
如果我们营造出一种多元的价值体系,让跳鬼步、抖空竹、作对联、大学生辩论这类竞争的占比大一些,环境不就会好一些、垃圾不就能少一些么?其实,在绿色革命解决了普遍的温饱、在民生基础设施也大致建成之后,人类竞争游戏的重点就有条件向非财富非物质的方向挪动挪动了。
非上非下求乎中
我经常在一些低档小铺里见仨倆顾客点五六个人的酒菜,吃半桌剩半桌。这属于俗话说的“穷大手”,穷大手的逻辑是:已经是穷命就别再穷相了,爷不能“输两遍”!再看如今的老旧小区,虽然家里都收拾得干净齐整,公共楼道通道可是烟头废纸随便扔,自行车棚更是床板、条凳、咸菜坛子啥古董都能见到,要是谁家还有没用的棺材八成也得放那儿。这跟居民仓廪还不够实当然有一定关系,但这些年他们在“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中所形成的辩证胜负也是个原因:把公共环境搞好,便宜人家,我有病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我们附近胡同里一小平房的房前房顶打扮得花枝招展,夜晚还拿灯照着自娱娱人,回回经过,心里都为之点赞。只是这种画面溜十条胡同也难得一见。
我一直觉得,中层虽然迄今做得不怎么样,却是有可能做好的,甚至肩负起上层下层一担挑的重任。首先,经济上这个阶层并不具备一掷千金的实力,也不是谁都有机会贪污,更何况贪污有风险,弄砸了得不偿失。其次,他们早过了温饱线,生活无忧无虑,该有的如车、房、欧洲游都有了,对自己对家庭也算交代得过去,用不着跟金条、别墅、LV包没完没了。
再者,该阶层中的官员、文教工作者本来有自己的价值体系而且传统深厚,古今中外的精神靠山要多少有多少,可以跟现下的财富价值观周旋一番,特别有条件在金银财宝之外实现人生的圆满。这是就潜力而言,而在现实中,不少小资白领已经把自己的事业或爱好放在了环境保护这一块,而且以身作则,从细节做起。即如垃圾分类,要数他们尤其是其中的女性最为认真执著。现在一些中档小区,随地吐痰渐为那里的居民所不喜,就算有的老爷子积习未除,但架不住儿媳妇道路以目,亲闺女一通数落,想不改也难。
近朱者赤,爱护、共享环境的意识可以通过保姆、联姻、串门等途径逐渐向下层扩展。饭馆里将剩菜剩饭打包的风气,记得也是小资中产最先从欧美引进并身体力行的,既先锋又实惠的事,WhyNot?。回顾一下,将铺张浪费跟土财主挂钩、视污染环境为丢人、以低碳绿色为时尚,中间阶层都是发源地。
《文明与野蛮》
[美]罗伯特·哈利·路威 /著
呂叔湘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9月
貌美如花即挣钱养家
我小时候读过篇课文忘了题目了,反正说的是海南岛:椰树下的小路曲曲弯弯,不时有椰子落到月光的海里。这幅美丽、静谧的画儿在我心里悬挂了很多年,直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哐当一声,五指山、万泉河的所在地变成汽车在翻墙、楼宇在飞翔的魔幻世界。
海南,这些年一直没淡出大家的视野。听说2025年某黄道吉日的零点海南要“封关”成为自由港,享受一揽子政策优惠,免税不说,外国名校都可以来这儿办分校,不知道有没有取代香港的意思。这类改革探索、国家规划,当然不是我谈得了的。
中国版图广大,自然及人文环境千差万别,各有特点。但特点而已,用好了才是优点,用不好就是缺点。
所谓“老公挣钱养家、老婆貌美如花”的分工模式,其实很扯淡。不过把这话改改用海南身上倒有些道理。海南天生丽质而且没时间限制,别说五十年、一百年不变,只要不全力以赴地破坏,一万年都变不了,是可以做长期打算的。不但现在就能让东北、西北的宾客告别寒冷和干旱,把亏了多少辈子的温暖和湿润补回来,可挖潜的地方还多着呢。
海洋文化的遗产,东方固然有方壶、瀛洲等虚无缥缈的仙山,跟作为海丝主场的南洋以及顺下去的西洋(马六甲以西)就不在一个级别上。再说从旅游观光延展出来的养老,已经成为海南的现实;如果医疗服务再跟上,以后不但安度晚年有海南,就是看个老年病都可以考虑飞过去。再有,互联网营造的“虚拟”世界会把越来越多的工作从CBD之类鬼地方解放出来,让越来越多的人居家办公。至于家安哪儿,那就看哪儿舒坦了。以海南的天然禀赋,貌美如花就能挣钱养家。
想要靠貌美如花来挣钱养家,还得有好的社会管理和人文气氛。黄河壶口瀑布本是老天爷赠与山、陕的厚礼,再有《黄河大合唱》这样不世出的艺术加持,俨然一部生产引力、发射魅力的永动机,却被一帮人给砌了墙,非要把黄河颂唱成黄河怨。
一个地方尤其是一个城市,烟火气虽然不像名胜古迹易于网红打卡,却往往更让人动心、使人难忘。平民生活的声色气味,要数方便居民的街边小馆、娱乐百姓的街心公园最为浓郁。烟火气确实存在消防、卫生、噪音等方面的隐患,但只要监管人员有责任心,眼明腿勤,做好日常的管理,而不是平时死不管,冷不丁管到死,就基本可以做到存利去害、两头兼顾。当年东京汴梁整顿环境,普通坊巷都要向御街看齐,杈子(也叫“行马”,就是栏杆)林立,里瓦子、夜叉棚、曹婆婆包子铺纷纷关了张,平头百姓买个菜、剃个头都找不着地儿,没烟没火,倒是真有气——让境外大金国、境内梁山泊闻着特别欣慰的那种气。
关键在于执政者的心思,是多数人的现代化呢,还是少数人的现代化?不同的现代化有不同的“化”法。落实到环境治理,也是一样。
(作者为社会学家、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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